內在的事務一
本日莊重殘暴之歐洲,何自而來乎?曰,反動之賜也。歐語所謂反動者,為革故更換新的資料之 義,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,盡不相類;故自文藝回復以來,政治界有反動,宗教界亦有反動 ,倫理品德亦有反動,文學藝術,亦莫不有反動,莫不因反動而新興而退化。近代歐洲文明 史,宜可謂之反動史。故曰,本日莊重殘暴之歐洲,乃反動之賜也。
內在的事務二
吾茍偷庸懦之公民,畏反動如蛇蝎,故政治界雖經三次反動,而暗中未嘗稍減。其緣由 之小部門,則為三次反動,皆有始無終,未能充足以鮮血洗凈舊污;其年夜部門,則為佔據吾 人精力界根深蒂固之倫理品德文學藝術諸端,莫不內幕層張,垢污深積,并此有始無終之反動而未有焉。此零丁政治反動所以于吾之社會,不生若何變更,不收若何後果也。推其總因 ,乃在吾人疾視反動,不知其為開闢文明之利器故。
儒教題目,方喧呶于國中,此倫理品德反動之先聲也。文學反動之氣運,醞釀已非一日 ,其首舉義旗之急前鋒,則為吾友胡適。余甘冒全國粹究之敵,高張“文明反動軍”年夜旗, 認為吾友之支援。旗上年夜書特書吾反動軍三年夜主義:曰,推倒砥礪的奉承的貴族文學,扶植平易的抒懷的公民文學;曰,推倒陳舊的浪費的古典文學,扶植新穎的立誠的寫實文學;曰 ,推倒迂晦的晦澀的山林文學,扶植明了的淺顯的社會文學。
內在的事務三
《國風》多里巷猥辭,《楚辭》盛用土語方物,非不斐然可不雅。承其流者,兩漢賦家, 頌聲高文,砥礪奉承,詞多而意寡,此貴族之文古典之文之始作俑也。魏、晉以家教下之五言, 抒懷寫事,一變前代呆板堆砌之風,在那時可謂為文學一年夜反動,即文學一猛進化;然希托古雅,言簡意晦,社會景象,非所取材,是猶貴族之風,未足以語淺顯的公民文學也。齊、 梁以來,風氣對偶,演至有唐,遂成律體。無韻之文,亦尚對偶。《尚書》、《周易》以來 ,便是這般。(前人行文,不單風氣對偶,且多韻語,故駢文家頗主意駢體為中國文章正宗之說。——亡友王無生即主意此說之一人——不知古書傳抄不易,韻與對偶,以利傳誦罷了 ,后之作者,烏可泥此?
東晉而后,即細事陳啟,亦尚駢麗。演至有唐,遂成駢體。詩之有律,文之有駢,皆起源于南北朝,年夜成于唐代。更進而為排律,為四六。此等砥礪的奉承的浪費的空洞的貴族古典文學,聚會場地極端長技,不外如涂脂抹粉之泥塑佳麗,以視陳腔濫調試帖之價值,未必能高幾何,可謂為文學之末運矣!韓、柳突起,一洗後人纖巧堆朵之習,風會所趨,乃南北朝貴族古典文學,變而為宋、元公民淺顯文學之過渡時期。韓、柳、元、白,應運而出,為之中樞。俗論謂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,雖非確論,然變八代之法,開宋、元之先,自是文界豪杰之士。吾人本日所不滿于昌黎者二事:
一曰,文猶師古。雖非典文,然不脫貴族氣度,尋其內在的事務,遠不若唐代諸小說家之豐盛 ,其成果乃形成一新貴族文學。
二曰,誤于“文以載道”之謬見。文學本非為載道而設,而自昌黎以訖曾國藩所謂載道之文,不外剽竊孔、孟以來極浮淺極空洞之門面語罷了。余嘗謂唐、宋八家文之所謂“文以 載道”,直與陳腔濫調家之所謂“代圣賢立言”,統一鼻孔出氣。
以此二事推之,昌黎之變古,乃時期使然,于文學史上,其本身并無非常特點可不雅也。 元、明腳本,明、清小說,乃近代文學之粲然可不雅者。惜為妖魔所厄,未及出胎,竟而流產,以致本日中國之文學,委瑣陳舊,遠不克不及與歐洲比肩。此妖魔為何?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回、方、劉、姚是也。此十八妖魔輩,尊古蔑今,句斟字嚼,稱霸文壇。反使蓋代文豪若馬東籬,若施耐庵,若曹雪芹諸人之姓名,幾不為國人所識。若夫七子之詩,決心模古,直謂之剽竊可也。回、方、劉、姚之文,或希聲譽墓,或無病而呻,滿紙之乎者也矣焉哉。每有長篇高文,搖頭晃腦,說來說往,不了解說些甚么。此等文學,作者既非發明才,胸中又無物,其手法惟在仿古欺人,直無一字有存在之價值,雖著作等身,與當時之社會文明退化無涓滴關系。
內在的事務四
本日吾國文學,悉承前代之弊:所謂“桐城派”者,八家與陳腔濫調之混雜體也;所謂“駢 體文”者,思綺堂與隨園之四六也;所謂“西江派”者,山谷之偶像也。求夫目無前人,光禿禿地抒懷寫世,所謂代表時期之文豪者,不獨全國無其人,並且環球無此想。文學之文, 既缺乏不雅,利用之文,益復荒誕:碑銘墓志,極量稱揚,讀者決不見信,作者必按例為之。 平常啟事,首尾恒有各種諛詞。居喪者即華居美食,而哀啟必欺人曰“苫塊昏倒”。施醫生以匾額,不曰“術邁歧、黃”,即曰“手到回春”。窮山惡水極小之豆腐店,其對聯恒作“ 生意興隆通四海,財路旺盛達三江”。此等公民利用之文學之丑陋,皆奉承的虛假的浪費的貴族古典文學階之厲耳。
際茲文學改革之時期,凡屬貴族文學,古典文學,山林文學,均在排擠家教之列。以何來由而排擠此三種文學耶?曰:貴族文學,藻飾依他,掉自力自負之景象也;古典交流文學,浪費堆砌,掉抒懷寫實之旨也;山林文學,深晦晦澀,自認為名山著作,于其群之年夜大都無所裨益也。其形體則陳陳相因,有肉無骨,無形無神,乃裝潢品而非適用品;其內在的事務則眼光不越帝王顯貴,仙人鬼魅,及其小我之窮通利達。所謂宇宙,所謂人生,所謂社會,舉非其構想所及,此三種文學公同之毛病也。此種文學,蓋與吾奉承夸張虛假迂闊之公民性,互為因果。 今欲改革政治,勢不得不改革佔據于應用此政治者精力界之文學。使吾人不張目以不雅世界社會文學之趨向,實時代之精力,晝夜靜心故紙堆中,所目注心營者,不越帝王,顯貴,鬼魅 ,仙人,與夫小我之窮通利達,以此而求改革文學,改革政治,是縛手足而敵孟賁也。
內在的事務五
歐洲文明,受賜于政治迷信者固多,受賜于文學者亦不少。予愛盧梭、巴士特之法蘭西,予尤愛虞哥、左喇之法蘭西;予愛康德、赫克爾之德意志,予尤愛桂特郝、卜特曼之德意志;予愛倍根、達爾文之英吉祥,予尤愛狄鏗士、王爾德之英吉祥。吾國文學豪杰之士,有自信為中國之虞哥、左喇、桂特郝、卜特曼、狄鏗士、王爾德者乎?有掉臂迂儒之毀譽,明火執仗以與十八妖魔宣戰者乎?予愿拖四十二生之年夜炮,為之先驅。
(1917年2月1日,頒發于《新青年》第二期。后收錄于《獨秀文存》, 安徽國民出書社1987年版,見于第95—98頁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