莼菜羹也許是中國文明里最有分量的菜肴之一。我們到西湖游玩,為了大雅也要點上一盆,喝上兩碗。細究起來,應當是《世說新語》在建立莼羹的位置上起了要害感化,兩則關于莼羮的有名典故都出自該書。
《世說新語》中,一則典故為西晉文學家張翰的“莼鱸之思”,說張翰因看見金風抽豐起而惦念家鄉吳中的三道菜:菰菜、莼羹、鱸魚膾。另一則典故觸及西晉文學家陸機和王濟:
陸機詣王武子,武子前置數斛羊酪,指以示陸曰:“卿江東何故敵此?”陸云:“有千里莼羹,但未下鹽豉耳!”
故事產生在陸機與兄弟陸云于太康十年(289年)達到洛陽之后。某天,陸機往造訪外戚重臣王濟,王濟風頭正盛,在那則軼事里,他想要壓陸機一頭,就在坐床後面擺列出好幾年夜罐羊酪,用手指著給陸機看,還問:“旁邊的故鄉有什么能與這種甘旨比擬嗎?”這則逸聞竟然被《晉書》收錄在《陸機傳》里,文字略有分歧:
至太康末,與弟云俱進洛……又嘗詣侍中王濟,濟指羊酪謂機曰:“卿吳中何故敵此?”答云:“千里莼羹,未下鹽豉。”時人稱為名對。
陸機的答話畢竟是什么意思?到了宋代,看法就產生了不合。一派以為,那句話的意思是:“千里莼羹,只是沒有下鹽豉調味罷了。”弦外之音為,一旦下了鹽豉,那味道不知有多好呢。另一派以為,“未下”乃“末下”之誤,“末下”同“千里”一樣,都是吳地的地名。如南宋曾季貍《艇齋詩話》:
予見凌季父尚書言,“未”字當是“本末”之“末”字,“末下”乃地名,猶言若下也。蓋“千里”亦地名。言“千里出莼教學場地羹,末下出鹽豉”,指兩地名、兩物而言也。
南宋曾三異《因話錄》也說:
世多以淡煮莼羹,未用鹽與豉相協調。非也!蓋“末”字誤書為“未”,末下乃地名,千里亦地名。此二處產此二物耳。其地今屬平江郡。
這里更是詳細指明,末下本在平江郡(今姑蘇)。
北魏賈思勰《齊平易近要術》里具體記載了“食膾魚莼羹”的方式,展現了莼羹的特色。該書載明:
第一,“芼羹之菜,莼為第一”,其他蔬菜也可以做羹,但在味道上無法與莼羹比擬。
第二,“唯莼芼,不得著蔥、薤及米糝、菹、醋等。莼尤不宜咸”。那時,煮菜羹普通要下些硬米飯(米糝),以便構成稠糊,但由於莼菜自然附有黏液,所以做羹時不需求下米飯。莼羹製品清澈,在眾菜羹中佼佼不群。別的,普通的菜羹要下蔥、蒜頭、咸菜、醋等滋味濃厚的佐料調味,但《齊平易近要術》里說,做莼羹盡對不要下那些調料。
第三,只用廓清的豆豉汁與鹽汁調味。
綜合《齊平易近要術》及其所引《食經》,把南北朝時做莼羹的方式回復復興一下,年夜致如下:
第一個步驟,熬汁。先用豆豉煮好豉汁,然后把豉汁零丁在鍋內加熱一次,一沸騰就下火,再過濾出豉渣,細心廓清。其間不要用勺子搗碾豆豉,不然會讓豉汁混濁。澄凈的豉汁呈新琥珀色,即通明的黃褐色,不只光彩都雅,還沒有苦味。同時,把鹽浸泡在過量水中,取得沒有殘餘的鹽汁,以包管羹清而咸味平均。
第二步,擇菜和切魚。莼菜不切碎,但要細心揀擇,按《食經》做法,還要用沸水燙一下。由于那時習氣上是以莼羹配魚鲙同吃,所講座場地以普通都是用做鲙的魚來煮羹。魚要切成薄片,年夜約長三寸,寬二寸到二寸半。以鱧魚為例,假如魚比擬年夜,要把魚身一剖為二,然后斜著下刀并橫切,魚片基礎就是魚身橫寬的長度。現實上,吳地有一種特產,那就是鱸魚,是以會用鱸魚煮莼羹。
第三步,煮羹。普通是向一鍋冷水中同時下進莼菜與魚片,然后加熱。假如是用白魚熬羹,則是冷水下莼菜,水沸后再下魚。隨即參加豉汁與鹽汁,要點是全部經過歷程都不要用勺子攪動,不然魚同莼城市碎。
第四步,羹煮熟,再兌進干凈的涼水,羹與涼水為十比一的比例,這般的製品“清俊甜蜜”共享會議室,並且經涼水敏捷降溫,頓時就能喝。
于是,南北朝時的莼羹有著其他羹湯不具有的形狀,湯汁通明清澈,全無雜質,由於莼菜自然的膠液而輕輕黏稠,又帶一點沖淡后豆豉汁的琥珀色,湯中是細嫩的莼葉浮沉,間以一片片年夜塊的齊整魚片。吃起來,輕滑的莼葉配著鮮嫩的魚肉,只要一點點帶豉噴鼻的咸味,口感高雅。
需求留意的是,在漫長歲月里,莼菜并非江南所獨享,南方已經一樣風行莼羹。《齊平易近要術》很是器重魚鲙與莼羹,先容了人工種莼、食膾魚莼羹以及鲙齏的做法,但都是在教授南方經歷,書中沒提到鱸魚,闡明賈思勰并不明白江南的相干風尚。可是南朝人見解分歧,《南史·崔祖思傳》里記錄了一則軼事,主題是南北士人劇烈爭取魚鲙與莼菜羹的地區文明屬性:
高祖既為齊王,置酒為樂。羹、膾既至,祖思曰:“此味故為南北所推。”侍中沈文季曰:“羹、膾吳食,非祖思所解。”祖思曰:“炰鱉膾鯉,似非句吳之詩。”文季曰:“千里莼羹,豈關魯衛。”帝甚悅,曰:“莼羹故應還沈。”
南齊高祖設席時,宴會中心有一道環節,同時呈上魚鲙與配套的魚菜羹。崔祖思出自南方看族清河崔氏,稱贊說:“魚鲙與菜羹這種組合的甘旨,無論在南邊仍是南方,一貫備受推重。”不意作為南邊沈族後輩的沈文季頓時翻臉,辯駁說:“配鲙的羹同魚鲙都是吳地的特點,過了長江就沒有,不是你能懂的!”但是他輸在了沒文明,崔祖思無力回擊:“《詩經》里的‘炰鱉膾鯉’,似乎不是吳國的詩呢。”沈文季詭辯:“千里湖的莼菜做的羹才是人世至味,跟南方最基礎沒關系,由於千里湖不在南方!”高祖感到沈文季替南邊士人掙了體面,壯了氣勢,挺興奮,幫腔說:“說到莼菜羹,那確切是沈愛卿說得對,得把莼菜羹的一切權還給他。”
現實上,南齊高祖與沈文季應用邏輯過錯搞狡辯。沈文季發明無法辯駁南方人也吃魚鲙與莼羹的現實,就掉包論據,以千里湖的莼菜來抬高其他處所的莼菜,以為其他處所的人不懂莼菜的甘旨。
《世說新語》里的王濟與陸機斗嘴的軼事,與上述故事寄義基礎雷同,只是軼事中的陸機辯駁的技能很是高,同時顯示出自負與年夜度。面臨幾年夜罐羊酪,他說,非要談我們吳中有什么可以媲美的話,那么“有千里湖莼菜做的羹,僅僅用末下的鹽豉汁調味”。他的意思很明白,那時運輸才能無限,物品暢通不暢,所以王濟盡對不成能吃到千里湖的莼菜,大要也沒傳聞過末下的鹽豉。
依照這則故事的設定,王濟是想譏笑陸機作為江南人沒有吃過羊酪。成果陸機針對濃腴的酪,他僅舉了江東人眼里的盡品:頂級的莼菜、頂級的豆豉同鹽。熬莼羹必定要用肥美的魚,陸機壓根沒提。那時江南特產的魚,鱸魚、白魚以及其他很多能夠未經文獻記載的魚,只要阿誰時期的江東人才了解,倒是王濟歷來不曾嘗過,因此永遠不知其甘旨。
《晉書》稱道“時人稱為名對”,后世的讀者往往誤認為是說“千里莼羹,未(末)下鹽豉”是一副好對子,實在原意為,陸機應對得特殊出色。不外,上述兩則觸及千舞蹈教室里莼羹的軼事,應當都是晉代或許南北朝時人假造的。
耐人揣摩的是,《世說新語》《晉史》《南史》為何會把這般顯明不成信的逸聞收錄出來。現實上,這反應了那時南北士人爭取話語權、確立文明品德高低的汗青現實。
妙的是,南朝士人經由過程幾則軼事,應用一道湯菜所塑造的文明品德,給人留下深入印象。后世一提到莼羹,便會主動想到江南,想到高潔、潔白、隱逸、不受俗塵羈累等“士年夜夫品德”。當然,最基礎上還在于南朝確切是文采風騷的時期,文明成績極高。用一道菜塑造文明品德,這般的做法,不知在人類汗青上多未幾?
(作者:孟暉,系物資文明史研討者)